文 / 舒新宇
古往今来,凡是中国读书人,只要一提起屈原,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代表作《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家喻户晓的经典名句,冠绝古今,与日月齐光,铸成了中国的民族魂。作为中国第一首长篇抒情诗,《离骚》,凝结着诗人的审美理想和生命激情,是古典诗歌的高山幽谷。它以神奇的语言和浪漫的音律,用凄婉、沉郁、柔绵、旷达、洒脱、迷狂、悲哀、痛苦、欣悦、华丽、空灵、豪放等多重的情绪和风格,吟唱出千古不朽的绝句。
清代吴世尚赞道:“实情虚景,意在言外,无限忧愁,一时都尽,而遂成天地奇观,古今绝调也!”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说:“它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的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两千年来,能够在艺术水平上与之相比配的,可能只有散文文学《红楼梦》。”
然而,《离骚》作于何时何地,至今尚无定论,几成千古之谜。除了作品本身以外,屈原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作品的片言只字,我们只能从创作的时间和作品本身去寻找有关的蛛丝马迹,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首先要在时间段上有个大体的界定,然后再从作品本身寻找突破口,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隐藏着大量家族及个人的秘密和写作的动机,屈原也会有意或无意在内容上留下诸多创作的秘密。
1、“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首先在时间段的界定上,前辈研究家们,除了极少数人外,大体上都己认定《离骚》作于第二次流放江南时。
司马迁在“史记自叙”中说:“屈原放逐,著‘离骚’。”在《报任少卿书》中也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刘向《新序》中《节土》篇也说:“屈原逐放于外,乃作‘离骚’。”
《汉书:贾谊传》也说:“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
邓国基先生说:“《离骚》作于顷襄王时,是现代一般研究‘楚辞’的学者共同的见解。”
大家公认《离骚》是放逐于江南所作。这样就排除了作于第一次流放的可能性,这在屈学界己成为定论。
屈原第一次流放是在汉北,时间是在楚怀王时代,只有三年。楚怀王被秦国扣押至死,其子顷襄王继位,召回屈原,旋即又将其放逐江南,这一放就是整整十七年,屈原踏上了不归路。
前面己经论述过,屈原第二次流放,一开始就选择了溆浦作为他流放的栖息地,且是车船相间,马不停蹄,一门心思奔往溆浦,一住就是整整十六年,直至郢都陷落才离开溆浦。其间只北返过一次郢都,且是来去匆匆,未做几日停留。那么,历来专家学者认定《离骚》作于第二次放逐江南之时。而屈原第二次放逐一开始,就心情急切地赶往溆浦,那么也就只有作于溆浦一种可能。
还有郭沫若和俞平伯两位大家,认为《离骚》是屈原晚年的作品,这就更是在溆浦所作无疑了。
汉代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辟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以江山之助乎?”
屈原的作品中的香草花卉、虫鱼禽兽、虬龙凤凰、山水泉石、日月星辰、雷电云霞等等意象,客观上受到了南国楚地的自然条件的决定,自然气候、山水景物对楚辞的艺术风格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刘勰独具慧眼,明显地看到了这一点。因而清代周拱辰说过:“‘骚’中山川人物,草木虫鱼,一名一物,皆三闾之碧血枯泪,附而著其灵。”
南宋进士吴仁杰在其《离骚草木疏》中,指出屈原作品里“以譬君子”的芳草嘉木共计44种,“以比小人”的恶草臭木计11种。而这55种花草植物,在溆浦都能找到。尤其是用的最多的兰、芝、芷、菊、蒿、艾、荠、茅、葛、芙蓉、菖蒲、木兰等,溆浦的山山野野、溪涧河谷,随处可见。溆浦女子自古素有戴野花的习俗。三月三,主妇们都要头戴荠菜花,越是年老的妇女越喜爱,还要用荠菜花煮鸡蛋,用以明目。即是现今,每到三月三,县城大街上,便摆了一篮篮出售的荠菜花;栀子花也是女子们喜爱之物。
品赏屈赋,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南楚大地神妙的烟雨雾岚,奔泻着湍激的瀑布涧流,喷射出奇幻的云霓霞彩,回荡着狂野的巫风傩韵。
纵观屈原到过的地方,唯有他的栖息之地溆浦完全具有这种客观条件。深林冥冥,猿狖所居,山峻蔽日,幽晦多雨,霰雪无垠,云雾霏霏。更有那深不可测的江潭,鬼斧神工的山洞,令人激起奇妙的遐想。屈原的笔下,似乎只有溆浦的山水才有这等的奇妙神秘和瑰怪之观。
请问,屈原两次流放,经过那么多的地方,除了溆浦,又有哪个地方的山水被他如此浓墨重彩地描绘过?没有!即是他出生的秭归和投江的汩罗,也没有享受到如此殊荣。而很多人认为是怀念长沙的那首绝命词《怀沙》,全诗也没有一句写到值得留恋的长沙风物,连起码的点题诗句都没有。(“怀沙”实际上是怀抱沙石自沉的意思,笔者将有专门的论文探讨。)只有溆浦诡异灵秀的自然山水才使三闾大夫如此钟情,如此迷恋。
身处这样古木森森、云缠雾绕的深山之中,耳闻野兽的吼叫和鸟雀的鸣啭,目睹蛟龙的出没和山水的暴涨,恍如到了神界仙地,最易使人与神奇的大自然沟通,在心灵上与神灵链接,生出无限的神秘玄想和思古的幽情。所以说,是溆浦奇妙神秘的山水和雄丽瑰怪的风情激发了诗人玄妙的灵感和魔幻的遐想,最终成就了华彩绝伦、意象万千的千古绝唱一一《离骚》。
2、《离骚》的神游来自《涉江》的神游
《离骚》共373句,总计2503字,全诗围绕3次飞天神游,4次与神灵对话,创造了一个幻美浪漫的世界。而这3次神游,就是飞往舜帝葬身的昆仑县圃;4次对话就是以舜帝子孙的身份与舜帝及其神灵对话。屈原在诗中写道:
我以先圣行为节制性情,
愤懑心情至今不能平静。
渡过沅水湘水向南走去,
我要对舜帝把话讲清。
铺开衣襟跪着慢慢细讲,
我已获得正道心里亮堂。
驾驭着玉虬啊乘着凤车,
飘然离开尘世飞到天上。
早晨从南方的苍梧出发,
傍晚就到达了昆仑山上。
屈原明白地告诉我们,在他第一次飞天神游之前,特地来到南方,铺开衣襟,跪着向舜帝陈辞,诉说自己的怨苦,抒发毕生的理想,请示今后的行止,得到舜帝的认可或许可,然后才能开始第一次飞天神游。
我们惊喜地发现,《离骚》中的第一次神游与《涉江》里的神游何其相似。屈原在《涉江》里写道:
世道混浊没有人理解我啊,
我要奔向远方不再回顾。
驾起青龙白龙车啊,
我与舜帝同游天帝的玉园。
登上昆仑山啊,把玉树花美餐。
悲哀啊南方并没有人了解我,
清晨我将渡过湘水沅江。
渡过湘水沅江到哪里去,诗中紧接着便是“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迫不急待地奔向溆浦。为何如此着急?因为要向舜帝陈辞和请示,开始心仪已久的飞天神游。屈原自认自已是“帝高阳之苗裔”,高阳正是太阳神舜帝,因而他是太阳神的子孙,他就可以向祖先舜帝(重华)陈词,诉说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请示今后的行程,尔后与舜帝乘龙御风,登昆仑,游县圃,折若木,望崦嵫,在美妙的西天纵情翔游。屈原在《涉江》中写道:
吾与重华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
正因为他是太阳神的子孙,得天地高阳之正气,所以他在《离骚》中的三次神游,能够指挥天宫、天体诸神,命令日御羲和驾驭太阳龙马金车,饮马咸池,总辔扶桑,叫“前面为月神驾车的望舒作为先驱,让后面的风神飞廉紧紧跟上”。你看,这多么象小太阳神东君的“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萧兵在其《楚辞的文化破译》中进一步指出:
这“神游”是《离骚》形象结构的中心层,是组成“想象飞行”这个 “形象群”的基本要素,是《离骚》追求真善美的浪漫诗思的“情节”基础。这个“神游”是屈赋里相当强大的“动机”或“母题”……《离骚》是“神游”的大展开,而《涉江》号为“小离骚”。可见二者在《楚辞》里占举足轻重的地位。
现在我们已经看出来了,屈原在《涉江》中说的与舜帝神游昆仑天庭,只是心中的想法,要等到了溆浦请示舜帝之后才可以进行。到了《离骚》中,神游的愿望才得以全部实现,并且神游了三次。
通过三次神游,四次与舜帝等神灵的对话,更加坚定了诗人到天国去实现个人的理想的夙愿。他在诗的“乱曰”即“尾声”中最后说道:
算了吧!
国内既然没人理解我啊,
我又何必怀念着故乡?
既然无法实现理想的政治,我将效法忠臣彭咸去投江!
这又和《涉江》中的“尾声”惊人的相似:
腥的和臊的都被重用啊,
芳的和香的却不得近前。
阴的和阳的都颠倒了位置,
这世道真是失常大变。
怀抱忠心的上反失意彷徨,
我将从此飘然而逝!
一切都是早有想法,早有计划,早有准备。只是在“离骚”中,作者把“飘然而逝”具体化了:“象彭咸那样投江而去”。
乾隆版《溆浦县志》上有一首诗,特别值得我们注意,诗中写道:
《离骚》著成后,此地赋才多。
……
山有幽兰秀,溪多杜若香。
卢峰相望好,歌咏共时昌。
诗中为我们后人提供了两个极为关键的信息。一个是“山有幽兰秀,溪多杜若香”,这与《离骚》中的那段现实的描写,其环境是何其相似;一个是“《离骚》著成后,此地赋才多”,这是最明白无误地告诉了《离骚》是在溆浦写就的。你看,《离骚》在溆浦写成后,影响了一大批溆浦子弟,以至造成“此地赋才多”的繁盛景象。
学界认定,没有流放就没有屈原,没有流放就没有楚辞,是流放成就了屈原,是流放造就了作为伟大爱国主义诗人的屈原,所以毛泽东说过:“屈原如果继续作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正因为丢了官,‘下放劳动’,才有可能产生像《离骚》这样好的作品。”
《离骚》是屈原的扛鼎之作,也是屈原的代表作,作为浪漫的政治抒情长诗,两千多年过去了,至今未有超越之作。而《涉江》,被学界誉为仅次于《离骚》的第二首份量之作,其思想含量和艺术价值可与《离骚》比肩齐观。《涉江》是屈原唯一在诗中清晰写明其流放路线和地点的现实之作。